「老天，一小时多就可以来回的距离，你居然有本事让我们走了大半天！」

「那是电脑结合风向规划的迂回路线，不然白痴都能看出我们在绕圈。科技的力量并不只有制造SA啊，中士。」

半梦半醒之间戴缅恩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勉强撑开眼皮，看到阿汉和司机手上拿着什么从外面走进地牢。其他人都倒在地上睡着了，吃完的空罐头和水壶都还散落在身边。

是什么时候……他明明告诉自己不能睡着要保持清醒，他甚至没有大家已经吃完饭的印象。难道大家都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吗？

「你花了三天才让他们筋疲力竭，现在却让他们吃饱睡饱。」

阿汉手上拿着吃的，不就是他们的FSR口粮吗？不是全被土鬼抢走了吗？戴缅恩暗暗吃惊。那个司机头上的绷带也不见了，压根儿没看到伤口。

「中尉，你有没有试过在深层睡眠中被叫醒？那比不睡还要累。」

「给你作个参考，睡不饱是军人的家常便饭。」

两人朝这边走来，戴缅恩连忙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他感到有人轻轻踢了他一脚，他忍耐着不作反应。

「我知道，所以我不只要他们身体疲倦，精神打击更加重要。如果我一口气拿走所有东西，他们会反抗。但每次只拿走一点，他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屈服。」

「我觉得他们在中途就已经想杀死我了。」

「结果没有，不是吗？一切都在我预测内，你少担心。」

「那个流沙呢？」

「那在容错范围内。」司机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而且他说话的语调没了之前那种粗俗的口气，不可一世的感觉更明显了，「中士，如果不是我不能违反命令，我真的有想过用你来填补数目。你应该记住这点。」

戴缅恩听不到阿汉回应，他居然沉默了。

「放心，我没有对你动手脚。你留着那个当纪念品吧。其实我们是在囚犯自制的违禁品取得灵感，他们用这个来偷偷喝酒。」

他妈的。戴缅恩好想睁眼看看他们说的「纪念品」是什么，那应该就是让他们两人可以瞒着他人偷偷喝水的东西吧！

「要趁他们醒来之前绑起他们吗？还是我已经可以走了？」阿汉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

司机大声笑了起来。

「不，完全不需要绑起他们。但我还需要你帮忙。你只要听我吩咐就能等着看好戏。」

原来戴缅恩一路上的直觉都没有错，阿汉是听司机的命令行事。事到如今，戴缅恩更肯定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货车司机。整件事果然是个骗局──

「我只是个老粗，你该找个穿白袍的家伙帮你。」怕麻烦的阿汉立即推搪了。

「这场角色扮演游戏可不能缺了你，因为你的脸就是权威的象征。如果只是要药物的精密数据，我在实验室用囚犯做就好。我就是想看放在这个完美的『沙盒』会有什么效果。沙漠，沙盒，懂？──算了，你听不懂这个哏。」

药物。

戴缅恩打了个寒颤，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原来如此，粮水中被下了药！这一路上种种狗屁坏事，原来就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吃下来历不明的东西。

那是什么药物？戴缅恩想到自己还是吃了几口，立即涌出反胃感觉。他们想做什么？不对，是这个「司机」到底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戴上这个。接下来，你只要继续照剧本演下去，我就保证你能平安离开这个沙漠。」

「司机」说完这句话，就突然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

昏睡的士兵们吓得从地板上跳了起来，睁着布满血丝的惊恐眼睛，下意识寻找身边的枪枝──但是找不到，保护自己的武器不见了。

戴缅恩不得不跟着装出一样的反应。

「土鬼来了！你们这些笨蛋还在睡！跟上次一样！」司机扯开嗓门大声说。

「土鬼？土鬼在哪里！」士兵们神经质地失声大叫。

自称货车司机的男人打开储物柜，里面剩下的罐头现在都不见了。他说：

「土鬼把你们的粮水全部抢走了！他们也杀掉了来救你们的人！再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了，你们会在这个沙漠饿死，没有希望了！」

这听起来根本不合情理。虽然土鬼上次确实抢了粮食就走，没有杀人。但这次他们在隐蔽的地下避难所，土鬼怎么可能破解密码门锁进来？而且如果土鬼真的跟沙漠部队交火杀光了士兵，还有可能像上次那么和平留下戴缅恩他们一命吗？

何况如今戴缅恩相信，阿汉根本从来就没联络过沙漠部队。

戴缅恩的队友全都瞪大眼看着「司机」。没错，大家都觉得这说法太可疑吧──

「没、没有人来救我们了？」士兵难以置信地呢喃。

「食物……全都没了？水呢？汽油呢？」

他们颤抖着，害怕地追问。戴缅恩吃惊地望着他们，为什么大家竟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

「没有！你们什么都没有！你们这些垃圾会死在这个沙漠，因为你们一无是处！」

司机这句话，让士兵们激动地大声叫嚷，甚至冲到阿汉和司机面前。

「退后！你们这些垃圾！」

司机按动手上的细小装置，戴缅恩立即抱头掩住耳朵后退，其他人也一样。但是阿汉和那个男人似乎不受那种令人脑袋刺痛的尖锐声音影响。

那个男人向阿汉打了个眼色。阿汉便深呼吸一口气，开口大声辱骂士兵。

「你们是垃圾！是废物！是连肥料都不如的渣滓！连这么简单的任务都做不好！你们一无是处！」

平时在军营，大家早就习惯了各式各样的辱骂甚至暴力，这真的算不上什么。但现在这些年轻力壮的士兵，居然畏缩地抱头忍受羞辱，甚至有人哭了。

「看看你，你这个娘炮四眼仔，居然在守夜时被土鬼抓住，没用！废物！都是你害得大家一无所有！你这狗娘养的肮脏难民，根本不配在亚格斯生存！」

阿汉嘲笑完谢特林后，又转向戴缅恩，一边拍打他的脸一边大吼。

「还有你！看到你鼻上的疤痕我就想把你的鼻子割下来，反正你呼吸也浪费空气！你以为自己是修车大师？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只是个不识时务的白痴！你他妈的就连闭上你的鸟嘴也不懂！」

谢特林像个小孩般掩耳啜泣。这种反应太奇怪了，大家的反应不正常。平时好逞强的年轻士兵如今居然露出脆弱不堪的表情，哭泣、求饶。

但是即使明知道这是故作挑衅的辱骂，那个男人的话语仍然像蛆虫一样钻入戴缅恩的大脑，挥之不去。戴缅恩不知何故一直回忆起小时候被父亲责骂的情景，特别是那种无助和羞愧感。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有想无故哭出来的冲动。

总觉得大脑里某个部分在发热，让他平常被压抑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在阿汉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之后，那个司机才放开按钮上的手指，刺耳的声音终于消失。戴缅恩双手掩脸假装哭泣，事实上他是害怕和生气得颤抖。这一定是那些药物的影响，这个人到底对大家做了什么？

「明白了吗？没有人会来救你们这些废物！因为你们连几只土鬼都杀不死！」司机宣告：「你们唯一可以证明自己还算有用的机会，就是杀．死．那．些．邪．恶．的．土．鬼。」

最后这句话让戴缅恩打了个寒颤，他看到其他人也如梦初醒一样抬头望向司机。

「对，你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杀死那些土鬼。他们是沙漠中的恶魔，如果你们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在黑暗中剖开你们的胸膛，挖出你们的心脏！你们为何不先下手为强？」

暴戾血腥的词语将低落的情绪一下子推向另一端。

「我告诉你们吧，他们其实只是一些长得像人的野兽，他们听不懂人话！如果我们不赶快杀死他们，他们就会入侵我们的家乡！」

不、不能这样！杀死那些野兽吧！ ──不、不是这样！他在胡说八道！ ──戴缅恩脑海里像有两道声音争吵。

「土鬼要你们饿死在沙漠，然后他们就会入侵你们的家乡！那些畸型怪物会砍下你父母的头做成人骨面具！还会操到你的姊妹和老婆不成人形！」

司机说得眉飞色舞。

「就因为你们这些垃圾没有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

杀死那些畸型怪物，证明自己有用。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

闭嘴──！戴缅恩和其他士兵一起仰天呐喊，咬牙切齿地发出无意义的叫声。但是他叫喊的原因与其他人不同，他大叫是要驱赶内心那股陌生且恐怖的冲动。

「杀！杀死他们！」那个司机也跟着士兵们一起叫喊，但是他看起来很开心，开心得像要开派对似的磨拳擦掌，「这股干劲就对了！来！我们去杀死他们！」

「我操，你到底给他们嗑了什么？」阿汉一脸不知道该赞叹还是惊讶的表情，「在新兵训练我们也会骂爆菜鸟，但是……你刚刚给了这些处男一副『杀戳脸孔』！」

「这就是科学。中士，是科学。」司机愉快地哼唱着回答，「来，给他们入场券，带他们去游乐场吧。」

戴缅恩觉得阿汉挤出来回应的笑容有点僵硬。不过他不敢仔细观察两人，他现在最大的麻烦就是要一边保持理智，一边装出跟其他人一样失控亢奋的样子，而他从来都不擅长假装。

整队人握着拳头，高喊各种意味不明的脏话，兴奋地跟着阿汉和司机走出避难所。本应不在此地的货车，不知道为什么就停在外面，而且货柜内有一大堆枪械和子弹。

士兵们欢呼着跳上车，抢夺那些武器，兴奋得就像看到一大堆糖果的小孩一样……眼前所见太荒谬，戴缅恩怀疑自己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做梦。

「干掉那些土鬼！」

有人在他旁边大叫着冲上车，是谢特林。戴缅恩及时回过神来，慌忙跟着照做。好险他差点就装不下去。他其实都快要哭出来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

「干掉土鬼！杀光他们！」

司机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为什么货柜内会有扬声器？这分明是早有预备的。

「杀光他们！」

士兵们跟着一起叫喊。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杀光他们！」

一路上，士兵都自发地继续重覆这个口号，整齐、划一。抱着枪，瞪着眼，兴奋得发抖。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连谢特林都在脸上挂着怪异的表情。戴缅恩觉得他们简直像被恶魔附身了一样，幸好自己没跟着吃下那种药！

戴缅恩偷瞄向彼达，他装得可真像。他也在等机会反抗吗？

萨沃一边重覆「杀光他们」，一边兴奋地扬开外套展示肌肉。他的避弹衣胸前贴着一块白色的东西，上面画了一个笑脸。戴缅恩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贴着一块，在他们昏睡前才没有这东西。

他的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什么。他想要立即撕下来，但既然货柜里安装了扬声器，说不定也有监视镜头，他只好暂时忍住。

到底他现在还有没有机会逃脱？在这个沙漠的中心！

货车停下。

然后货柜门打开，隐约传来一些异族交谈声，有女人，还有小孩的声音。

戴缅恩背脊一寒。突然间他懂了。不。天啊，不要这样。不、不不不不不──

有两三颗头颅好奇地朝货柜门探头张望，有妇女和小孩，土鬼的。

呯！

鲜血在女人的脸上炸开，双手仍抱着婴儿的身躯往后倒下。

「杀──光──他──们──！」

「不！不！停手──！」

士兵们像脱出笼子的野兽一样，一边开枪一边跳下车。

戴缅恩再也顾不了假装，他跟着跳下车，张开双手拼命抓住眼前的同伴。

「不！别去！醒醒！萨沃！你不能这么做！」

萨沃将他一把推到在地上，提枪追赶逃跑的妇女。戴缅恩拉他不住，回头看到另一个跳下货车的士兵揪住了土鬼小孩的衣领，一手高举军刀。小孩尖叫。

戴缅恩立即爬起来，扑向那个士兵，两人一起倒在地上。小孩急忙趁机逃跑。

「死土鬼！怪物！」

那士兵还没爬起身，就朝戴缅恩胡乱挥刀，割伤了他的手臂。两人在地上缠打起来。戴缅恩好不容易才能抓住他握刀的手，这才发现原来是彼达。

「醒醒啊你这个浑蛋！你在干什么！」

戴缅恩用空着的右手朝他的脸狠狠地挥出一拳。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啊？你要杀那个孩子吗？」

彼达看着他愕了一下，现出咬牙切齿的奇怪笑容。

「啊，乡巴小子，我不会输给你！我会比你打倒更多敌人──」

戴缅恩再朝他的脸打了一拳。

「你不是在杀敌！你在滥杀无辜！你不是吐出了那些肉吗？怎么还会着了魔！」

「肉……？啊对，那些肉……」

彼达终于停下了攻击的动作，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眼神散涣。戴缅恩骂了一句脏话，趁机用束线带绑起他双手。

四处都传来尖叫和惨叫的声音，戴缅恩只得暂时丢下他不管。他站起来，看清身处何方。

这是个小型的沙漠遗迹，但是与之前路过的不同，遗迹里搭建了很多彩色的帐篷，四处都摆放了充满生活气息的日用品。

这是个小型的土鬼村落，而且举目所见，只有老弱妇孺。

而现在，戴缅恩的队友，正在那些帐篷和遗迹内跑出跑入，发出疯狂的笑声，不断扫射子弹。许多穿着土鬼服饰的人形倒在地上，有大有小，鲜血被下方的沙粒快速吸收。

哒哒哒哒哒哒哒──！

每次枪声响起，以陌生语言发出的哀叫声总是突然中断。

不过是短短几分钟，炙热的空气就充满铁锈般的腥味。

这地狱一样的情景让本想做点什么的戴缅恩动弹不得。也许是因为那一瞬间，他清楚意识到他根本无从阻止，也没法挽回了。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全部！」

突然传来一句戴缅恩听懂的话。他抬头，看到萨沃高大的身形再次出现在不远处。萨沃手上的枪刚刚射光了子弹，正停下来换弹匣。几名幸存的土鬼急忙爬上一辆小货车想逃走。

戴缅恩立即举起步枪瞄准萨沃。

但他的手指动不了，他扣不下板机。萨沃，那个在训练场比谁都认真和努力的萨沃……

他把枪口往下移瞄准萨沃手上的枪，但在他开枪的同时，萨沃也刚好装上新弹匣了。

戴缅恩的子弹射偏，射中了萨沃的左肩。萨沃叫骂了一声，居然继续用右手勉强地单手扫射眼前的土鬼，而不是本能地躲避攻击。

他单手无法瞄准，不过一排子弹扫过去还是有杀伤力，一名土鬼少年从车子上直直掉了下来。萨沃无视自己的伤势，一边狂笑着一边追上去。

「不──！住手──！」

戴缅恩声嘶力竭地哀叫，满脸泪水。他大声叫喊着每一个同伴的名字，但是回应他的只有断断续续的枪声。

将他们送来的咖啡豆货车在丢下他们之后，早就消失无踪。

彼达说过，阿汉背后一定有什么更大的势力撑腰。戴缅恩现在终于明白，不是别的，就是亚格斯军方或者政府吧？不然谁能这样任意安排、摆布士兵？

向士兵下药，让他们失去理智，利用他们屠杀敌人……

在那些人眼中他们只是随意调动的旗子，只是杀戳用的工具吗！

戴缅恩想扯下胸前的笑脸图案，但是黏得太牢，他干脆把整件避弹衣脱下扔开。他发出愤怒的咆哮，重新握起枪枝，跑入仍然传出人声的帐篷。

有个士兵用双手掐住一名少女的脖子。女孩脸上都是血，正在哭叫挣扎。因为她挣扎得太厉害，士兵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把女孩的头撞在柱子。

戴缅恩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将士兵一脚踢开。眼镜飞脱，那张脸，竟然是谢特林。但如今他瞪着戴缅恩的眼睛满布血丝，狰狞的嘴脸完全不是戴缅恩认识的那个斯文教师。

戴缅恩像看见活生生的鬼魔，寒毛直竖。反射作用一般抓住步枪，狠狠地朝他的头一下挥击。谢特林还来不及反击就倒地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戴缅恩回头一看，这才留意到那少女说不定和他的妹妹差不多大，这让他更加怒不可竭和恶心。可是那土鬼女孩以为他也是坏人，大声哭叫着一拐一拐地跑出帐篷。

「不！不要！危险！」

戴缅恩急忙追出，万一她跑出去遇到其他士兵就没救了。

他跟着跑出帐篷，却被地上的尸体跘倒，不幸跟死人打了个照面。那具头颅被子弹轰出大洞的尸体已经面目模糊，竟穿着跟他一样的打扮。

四周的声音起了变化……士兵的扫射枪声好像少了？多了别的声音，男人的呐喊、牲畜的叫声和……汽车声！

数发子弹打在戴缅恩旁边的沙土上，激起几道沙粒的小喷泉，戴缅恩抱头趴着。

「Nizi TeShe! Nizi TeShe!」

虽然听不懂但戴缅恩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松开手上的枪，战战竞竞地缓慢举起双手。

眼前有数个穿着典型土鬼服饰的男人，举枪指着他。其中一个土鬼脸上覆盖着骇人的骨头面具，额上刻着红色的三叉图案。其余的土鬼大都戴着半脸的面具或口罩，能清楚看见他们悲痛的泪水，像是恨不得要把戴缅恩的皮活活扒下来。

他们朝戴缅恩大声骂着，有人踏前一步想要开枪，又被另一个阻止，他们之间起了争执。

在他们眼中，我是屠杀他们家人的恶魔之一──戴缅恩知道他无路可逃。这些土鬼怎么可能放过他？

枪声停止了，只剩下远远近近数道心碎的男女哭泣声，叫唤着不会再有回应的名字。

戴缅恩知道这代表什么，他的结局到了。

不管是那些陌生的土鬼还是他曾经认识的队友，他们的血都被这个沙漠吸干了。

只等戴缅恩的血也流干，他才可以脱离这场该死的恶梦。

原作 : 刘斯杰

小说作者 : 佩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