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兵的最後任務
2.3節 傳承
當遠方傳來一聲沉重的巨響,戴緬恩和他的同伴都立即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遠處。
「那是什麼聲音?」
「聽起來像是……炸彈?」
戴緬恩想起上次貨車炸彈爆炸的聲音。
「不對吧?我見識過奧曼加的炮火,炸彈的聲音才不是這樣的。」
前教師不太相信。
「會不會是建築物倒塌的聲音?」
也有可能。戴緬恩不敢肯定,而且這個答案會令人安心得多。畢竟炸彈不會從地裡長出來,如果真是炸彈,他們就得面對「那是誰放的炸彈」的問題。不管答案是什麼,都令人不想面對。
「我還是覺得那像炸彈的聲音。」
戴緬恩雖然這樣說,但內心也不敢確定。他再次打開小隊通訊,試圖聯絡阿漢隊長或其他人。但他還是只能聽到沙沙的雜訊聲音。這真的只是普通接收不良?
兩人面面相覷又等待了幾十秒,仍然一片寧靜,再聽不到任何異常的聲音,可能距離太遠。但剛才的聲音能夠傳到這裡來,現場想必是轟然巨響。
「你想太多,大概只是什麼遺跡倒塌了。」
「我想我們應該去看一下。」
戴緬恩越來越不安。
「但是……我們的任務只是在這邊尋找寵物犬,不應該擅自行動吧?」
他的拍檔顯然不想過去,怕惹上麻煩。
也許他這樣才是正常的反應。戴緬恩差點就想認同他,點點頭算了。但他轉身之後又回頭,忽然想起那是鮑勃和阿漢隊長兩人前往的方向,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像無聲警報一樣在他腦內響起。
「我們始終是邊境巡邏隊。如果附近真的發生了什麼事但我們沒有反應,會被追究責任。」
雖然是臨時想出來的理由,但這也是事實。如果那是土鬼入侵而引發的爆炸,戴緬恩他們不去偵查,可能會被上級究責。
前教師深深地嘆了口氣,低聲咕嚕了兩句戴緬恩聽不明白的話,然後跟著戴緬恩一起轉身回去。
黑暗開始褪去,他們關掉了手電筒。半夜停雨後霧霾一度消散,如今空氣又再度變成淡淡的乳白色,為一切事物罩上乾淨、寧靜的夢幻感。戴緬恩和同伴在其中行走,就像兩個迷失在夢境中的虛無靈魂。這時候戴緬恩才想到,這其實是晨曦前的薄霧。
漫長暴雨後的清晨讓世界看起來如春天般明媚,他得努力忍住脫下防毒面罩大口呼吸的衝動。
然而,正因如此,戴緬恩更加沒法解釋內心隱隱約約、沒有由來的不安。會不會只是經歷過上次被土鬼伏擊之後,自己變得太神經質了?
一路上,他們仍然設法聯繫上其他隊員,但頻道還是不通。
「我們是不是走太遠了?而且差不多該預備集合了吧?」
前教師再次停步,拒絕前進。他拿出電子地圖,試圖說服戴緬恩回頭往集合點走。
就在這時候,他們都聽到不遠處傳來狗吠的聲音。不是一隻,是一群。
「我們的任務是──」
戴緬恩還沒說完,前教師就認命似地嘆了口氣。兩人往狗吠聲方向前進。
「聽起來那邊至少有四、五隻。我們要怎麼分辨哪隻才是中士要的畜牲?朝牠們喊:手手?」
前教師嘮嘮叨叨地不斷說話,開始推測剛才那聲巨響的各種成因。例如有兩頭狗打架,一隻用力踢到搖搖欲墜的柱子,然後整個天花掉下來……他鄉下就發生過類似這樣的事。他堅稱。
總之不是炸彈聲。戴緬恩覺得他說那麼多的重點只有這個。
戴緬恩不管他,逕自走在前面。他突然停下腳步。
路面上有一道長長的血跡。顏色仍然新鮮得讓人無法錯認成汽油。兩人停住腳步,無言地看著泥地上驚心動魄的一筆。
那是流血的物體在地面上被拖行的痕跡。
「要不是我們的小狗狗很餓,就是已經成了其他同類的早餐,對吧?」
前教師神經質地笑了笑,戴緬恩沒有回答。因為那看起來像是比狗大得多的物體。他的同伴也心知肚明,兩人不自覺地握緊了槍枝。
「如果是狗的話,去看看也沒什麼大不了。」
戴緬恩說完,便朝著血跡被拖行的方向前進。他的隊友不太情願地跟隨。
狗吠聲漸近,同時竟也傳來某種規律、低沉的隆隆聲。戴緬恩看見大約五、六頭髒得像泥球的野犬聚集在一堆建築物殘骸附近。兩隻正在打架,其餘的正在舔吃地上的血液。牠們看起來就像是從地獄爬出來的生物,沒有一隻像是高貴的名種犬。
兩人越接近那堆水泥石塊,隆隆聲越大。戴緬恩走近一看,聲音從石堆中間的大洞傳出。大洞下面深不見底,彷彿有一頭巨大怪物潛伏在地底下憤怒地低鳴。
這下面應該就是這城巿原本的地下水道。雖然已經停了雨,但連日暴雨後,水量既大且急。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根本不知道會被沖到哪裡去。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體型最大的兩隻狗仍在大聲吠叫、打架,甚至無視擅自靠近的人類。牠們在爭奪一塊肉,雙方都不肯放口。口水從銳利的牙縫間滴下,強而有力的爪子無情地朝同類的身上抓去,雙方都血流披面,很狼狽。直到其中一隻終於忍不住痛放開了口,勝方興高采烈地咬著肉塊走開喘息。
戴緬恩和隊友看著這一幕,背脊發寒,呆在原地。
「你看到了嗎?那是──」
「那不是。」
「那是。」
「不,那不是!他媽的那才不是……」
前教師沒有說下去,大概是因為他臉皮再厚也實在說不出口。不管怎麼看,那塊皮肉上連著的東西,明顯就是一隻人的耳朵。
在他們驚愕的時候,那隻狗就把那片耳朵撕開吞下了。戴緬恩一踏前,那隻狗就咬著剩肉逃跑。牠大概要找個安全的地方大塊朵頤。
戴緬恩跳上石堆,但是他不敢太靠近洞口。掉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可是即使打開手電筒,他仍然看不到下面有什麼,只能隱約看到流水的反光。
「我可以自己一個在附近偵查,你先回去集合處通知其他人。」
戴緬恩當然看出新來的隊友有多害怕危險,所以主動提議。對方沉默了兩秒。
「你一定覺得我是個沒卵蛋的孬種對不?對,我就是那種逃避戰爭、背棄家鄉夾著尾巴逃到你們國家的懦夫。」
「我沒有這樣想。而且你現在加入了亞格斯的軍隊。」
對方自嘲地嗤笑了一聲,然後嘆氣搖了搖頭。
「沒錯,所以我猜如果我還是躲不過戰爭,至少手上有武器比較好。」他深呼吸一口氣,抬起步槍,「我和你去。」
坦白說,戴緬恩其實也很緊張。他很感激這位新同伴沒有丢下他一個。
「抱歉,我沒有記住你的名字……謝爾曼(Scherman)?」
「謝特林(Schertling)。你小子是上課睡覺那種小渾蛋吧?」
「對不起,謝特林老師。」
兩人努力和緩緊張的氣氛,事實上他們已經緊張到極點。沒看到敵人,甚至沒看到半具屍體──只有剛才那片已經進了狗肚子的屍塊,以及不祥的新鮮血路。
眼所不見的危險往往更恐怖,因為根本不知道危機會從哪裡出來。
媽的。戴緬恩自己也好想轉身逃走,但他咬牙切齒地繞著亂石堆走了一圈。他幾乎可以肯定鮮血的來源已經消失在這個黑洞裡,差別只是他掉進去時是否活著,或者是否完整。
兩人不再說活,以戰術步法的警戒姿勢,逆著血路尋找源頭。
沒多久他們來到一座倒榻的房子面前。
戴緬恩幾乎一看到這幢建築物就相信這是剛才爆炸聲的來源。有什麼原因讓它看起來跟其他倒塌的古跡不同……對了,房子和地面上的水泥石塊斷面太「新鮮」。其他古跡的斷面都已經在酸雨日積月累的洗禮下打磨出圓滑的形狀。
在差不多有一整個十字路口那麼大的範圍,地面散佈著各種血跡,彷彿經歷過一場大戰,但是一個人也沒有。
戴緬恩眼角瞄到一點金屬反光,踢開碎石泥沙一看,是兩顆彈殼。細看的話路邊還有不少。
「這什麼鬼……」謝特林喃喃自語。
戴緬恩心想,他們並不只是錯過了一場戰鬥那麼簡單。這裡被人匆匆清理過,有人不想這裡的事被人發現。但那人顯然沒有足夠的時間,血跡完全沒有清理,子彈殼也只能踢到路邊。
「看看這裡……天啊,他們是在這裡宰掉了什麼。」
謝特林用步槍指了指前方的一片泥地,那裡被鮮血浸濕了。
這下連戴緬恩都開始猶疑,也許他們真的該回去,把事情報告上級就好。這裡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他每在這裡多待一秒就越確定多一分。
現在反倒是謝特林走到前面,他找到地上一些可疑的血跡:有人負傷往東北面移動。
兩人繼續前行。說不定前面會遇到埋伏已久的土鬼,又或者是奧曼加的先鋒,或是國內逃亡到邊境的逃犯,又或者只是自己軍方派來特訓的秘密部隊,又或者是什麼從來沒有人見過的食人怪物……戴緬恩在內心想像著各種可能性,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什麼。
他們順著血跡前行,直至找到答案,看見了「他」。一名穿著跟他們同樣制服的士兵,躺在血泊中。
鮑勃。
戴緬恩以為自己大叫了,但實際上他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啞然地張開了嘴巴。他衝到老兵身邊蹲下,將教官的指導完全拋諸腦後,放下步槍想托起鮑勃。但是當他伸出了手還沒碰到老兵的身體,他已經意識到眼前的人已經是一具屍體。
鮑勃死了。
他胸口前的軍服完全染成紅色,全身上下都是傷。那些矚目驚心的傷口大得駭人,有些甚至深可見骨。
戴緬恩全身顫抖,分不清自己是害怕還是憤怒。他想像不到怎麼有人要如此虐待一個垂垂老矣的白髮老兵。為什麼?即使是敵人,一顆子彈難道不就夠了麼?
他身邊的謝特林一言不發,瞪大眼呆在旁邊,也不曉得是覺得沒什麼還是已經嚇到無法反應。
不過他們都肯定同時注意到一件明顯的事:鮑勃雙耳完整。也就是說剛才野狗吃掉的耳朵,來自其他人。
到底這是誰做的──戴緬恩握起了拳頭。就在這時候有人朝他們走來。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是阿漢中士。他瞄了地上的屍體一眼,低聲罵了一句髒話。
「天殺的,這是誰幹的?」
阿漢把步槍翻到背後,在戴緬恩對面蹲下檢查屍體。
「隊長,你不是跟他一起行動的嗎?」戴緬恩即時想起。
「他突然說腿痛走不到,說要休息一下。我在附近繞一圈,回來就不見他了,剛好通訊又失靈,我還四處找他。」
這絕對不可能。只要鮑勃在執行任務,就算腿痛,也會一直忍耐直到完結。
戴緬恩用力瞪著阿漢,企圖隔著面具看穿他的表情,可惜這也是不可能的。
「唉,可憐的鮑勃。我該提醒他這一帶有很多凶猛的野狗,簡直跟土狼沒兩樣。」
我聽你在鬼扯。
戴緬恩頓時怒火中燒。鮑勃身上的傷有很多都是明顯的利器傷痕。戴緬恩在鄉下可看多了被野獸襲擊的牲畜,瞎子都看得出來這不是野獸襲擊。
他差點就要開口,卻感到小腿被謝特林輕輕踢了一下。
「隊長,你說得對,我們在路上正好遇到一群可怕的野狗。說不定就是那些畜牲做的。」謝特林小心翼翼地說。
「真是個悲慘的意外。」
阿漢搖頭嘆息。
「我們回去吧。我想那條寵物犬大概也同樣凶多吉少。好士兵不能把兄弟丟下,你們把他抬回去。」
無數疑問、憤怒和恐懼充斥戴緬恩腦海。然而剛好就是這時候,太陽徹底昇起。大雨過後的第一絲晨光突破重重雲層,照射在戴緬恩身上,以及他旁邊的屍體。
在這個令人悲憤的早上,偏偏卻是紥馬伊極難得的好天氣。去你的陽光!去你的大晴天!難道這個世界已經瘋狂到會因為一個好人慘死而欣喜嗎?戴緬恩憤怒得想向天空咆哮。
然而,當陽光輕撫過屍體的臉龐,戴緬恩才發現鮑勃的表情其實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痛苦,反而相當平靜,甚至稱得上安祥滿足。雙目如睡著般閉起。
這個意外發現讓戴緬恩的怒火稍為平息,也讓他流下了莫名其妙的淚水。
他們認識沒有多久,戴緬恩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這跟上次遇襲時同伴戰死的感覺不同,完全不同。
他不知道在鮑勃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肯定鮑勃是以某種方式守著士兵的尊嚴,拚命戰鬥到最後一刻。沒錯,看看這身傷痕,他死得像個戰士,就像故事和傳說中的那些英勇的英雄一樣。
這樣的話,戴緬恩忽然就對好天氣沒意見了。是的,鮑勃值得在人生的最後擁有全亞格斯最好的天氣和陽光。
因此他沉默了,和謝特林默默地試著抬起屍體。但就在他整理死者的衣服時,他摸到軍服內袋裡的東西,驀地想起鮑勃讓他看過的咖啡豆。
戴緬恩看過阿漢做的好事,被他發現的話一定會據為己有,然後拿去賣掉,換酒換煙換女人。不行,這袋咖啡豆對鮑勃來說一定有非凡的意義,絕對不能讓阿漢拿去。
阿漢一站起來轉身,戴緬恩便伸手探進死者的內袋,把那袋咖啡豆塞進自己口袋裡。然後他發現謝特林剛好抬頭望向自己。糟了,他看到了嗎?他應該沒看到吧?戴緬恩緊張起來。
「我們是不是應該要拿下他的狗牌?」謝特林問。
戴緬恩暗中鬆了一口氣,伸手探向屍體頸項。
「奇怪……等等,他的狗牌不見了!」戴緬恩驚訝地說。
「一定是被狗叼走了。」阿漢中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沒關係吧,反正我們每個人都認得鮑勃。」
戴緬恩相信的確有很多東西被狗叼走了,例如阿漢的良心,但是不包括鮑勃的狗牌。不過他想起鮑勃的提醒,所以他保持沉默。
屍體在他和隊友手上變得越來越重,因為他們抬累了。戴緬恩忽然有個奇怪的感覺,如今它看來就像一件人形的物體,不是鮑勃。而真正的鮑勃,他在軍中唯一的朋友,如今在他的口袋裡,就在那一小袋咖啡豆裡。
戴緬恩暗暗決定,他要把鮑勃送回家,他要把鮑勃的遺物送到他的親友手上。
原作 : 劉斯傑
小說作者 : 佩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