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緬恩很想睡。

明明好像沒做過什麼，這一路又不是負重行軍，但體力已經完全流失。戴緬恩嘗試去舔自己乾得像樹皮一般的嘴唇，才發覺自己的舌頭彷彿黏住了上顎。

脫水是沙漠中最可怕的事。

他想起鮑勃的筆記簿裡有過這麼一句，寫在沙漠風景的素描旁邊。

一直在南部長大的戴緬恩是第一次進入沙漠。連場酸雨很煩，想不到烈日當空更可怕。萬里無雲的天空和太陽已經毫不可愛，而是俯視炙熱地獄的怪物眼睛。

水份以驚人的速度蒸發，戴緬恩甚至感覺不到汗水，曾經濕透的內衣褲已經乾了。軍服雖然保護了他們的皮膚免於炙傷，卻也多少將熱空氣困在布料和皮膚之間。他覺得自己像一塊烤箱中的肉排，噢，對，他還自帶鹽份調好了味。

自嘲牽動了嘴角的肌肉，他發覺自己連笑都沒有力氣。隔著防毒面具的鏡片，隱約可見坐在旁邊的謝特林閉著眼，可能睡了。大家都垂著頭和肩膀沒精打采。

在沙漠，防毒面具的主要作用是隔絕風沙。這片黃沙並不像表面看的那麼單純──這一大片土地曾是有人居住的國家，有城鎮、農場、工廠和道路，是急速沙漠化的現象將這裡變成沙之海。腳下的沙粒，很可能是各種建築物和垃圾風化而成的有毒微粒，也可能來自不知道死了多少年的死人骨頭。

沙粒比毒霧更容易弄壞防毒面具的過濾器，很容易塞住氣孔，戴緬恩總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吉普車在巨大的沙丘之間衝上滑下，如同巨浪中翻滾的小船。想當初，負責駕駛的彼達還曾經很嗨的當越野飛車在玩，跟另一部吉普車比誰跳得遠，害得謝特林嘔吐起來。但在這兩天之後，他們這群大男孩早已對連綿不絕的沙丘麻木。

一望無際的沙丘，讓人根本搞不清方向。只有偶然看到的建築物遺跡讓他們有確實移動的感覺。那些風化的殘骸彷似沙漠吞吃剩下的骨頭。

這裡不歡迎人類。

戴緬恩在恍惚間似乎聽到風沙在耳邊這樣低語，他用力搖了搖頭，以免自己閉上眼睛就會睡著。

這趟行程不尋常，他得時刻戒備。但是他已經緊繃了三十多個小時，很難不鬆懈下來。

戴緬恩想起小時候在農場，不只一次看過地主派來的人公佈苛刻的規定，可是每當戴緬恩問父母為什麼不反對，他們都只是搖頭打手勢叫他別作聲。

我們只是普通人，照做就好，多事的話只會為自己和別人添麻煩。只要跟別人做一樣的事，就能平安無事生活，何必強出頭。

父母安份守己養大了兒女，也許他們是對的。

戴緬恩望向前方，一輛貨車在前面堅定不移地前進，帶領著三輛吉普車前往約定之地。如果那個地點真的存在的話。

阿漢在駕駛那輛貨車。

這莫名其妙的狀況，源自兩日前的命令。

GDG公司的大型運輸隊在途中遇到沙塵暴，一輛貨車脫隊落單，司機受傷。公司委托軍隊救援。

具體來說就是趕赴現場解救司機。

紥馬伊的士兵一般不會離開邊境到沙漠，如果是沙漠中的特別任務，有沙漠部隊。但據說沙漠部隊才不鳥這種非戰鬥任務的請求，他們認為紥馬伊才是這些貨車的保母。

於是任務就落到戴緬恩他們頭上。

戴緬恩實在無法相信這只是單純的任務。跟著阿漢離開軍營到沙漠？別開玩笑了！天曉得他這次是否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但是阿漢收到這命令時戴緬恩也在場。當時他們在吃晚飯，戴緬恩看到那傢伙在讀完指令後臉上閃過為難的面色，下令部隊帶上沙漠裝備出發時還一臉厭惡的樣子。說不定這真的只是個阿漢會嫌麻煩的加班任務，不過戴緬恩實在無法不多想。

其他人也同樣不安，彼達甚至企圖裝肚痛要求留在軍營，可惜演技太差被阿漢駁回。只要阿漢仍然是他們的上級，他們就沒有辦法，必須要服從命令。既然沒有人站出來違抗阿漢，說不定戴緬恩覺得有問題才是不正常的？

地點很近，快的話天亮前就可回來，不過以防萬一還是帶上補給裝備吧──阿漢難得一次說話像個隊長。

他們在太陽下山時離開軍營。在沙漠中連夜開車前住發訊點。戴緬恩只記得駛出邊境後越來越寒冷，除了吉普車的車頭燈光，完全伸手不見五指。

在太陽升起之前，他們總算找到那輛孤伶伶地擱淺在沙漠中心的貨車。風沙漸緩下來，士兵們也紛紛脫下面具跳下車伸展筋骨。

貨車司機是個很瘦的中年男人，以行走沙漠的貨車司機來說，膚色未免太白了點。

他說自己受傷了沒法駕駛，而且貨車快沒油了。他媽的快冷死了他不得不一直開暖氣，怎麼不快點來之類。就是沒有說一句謝謝。

「看起來明明就很有精神啊？」

戴緬恩總覺得他不像有傷，即使他頭上纏裹著染血繃帶，戴緬恩已經先入為主地覺得這一切有詐。沒想到小聲地喃喃自語還是被對方聽到了。

「喂，我撞傷了頭，還怎麼駕駛？」

司機指著自己的額怒罵，謝特林急忙把戴緬恩拉後。

「他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好奇問問。」

「趕快把油箱倒滿吧，再慢吞吞的就追不上車隊了！」

因為是GDG的員工，不過是一個司機也敢對士兵頤指氣使。這個社會還真是現實。

阿漢爬進貨車的駕駛席跟司機商量了一會兒，再跳下來告訴大家：「車隊在東北面，看起來不遠，順利的話中午前應該就能夠追上他們，晚飯前我們就能回到紥馬伊了。」

為什麼不帶著受傷的司機和貨車一起回去紥馬伊，再等GDG公司派人來接手？

隊員們紛紛交換疑惑的眼神，但沒人作聲。

「對，早點出發吧！如果我沒法按時送到這批貨，報酬就全沒了。你們要賠我嗎？」

看來這個司機重視錢多於自己的傷勢，說不定會挺而走險跑沙漠路線的司機都是這種德性。

「嗨，我們是士兵，不是GDG的護衛。讓我指揮我的手下，OK？」

看來司機的氣焰連阿漢都有點不爽了。他轉身向隊員們下令：

「0500出發。要撒尿要小睡的馬上。Dismiss！」

隊員們只是面面相覷，反正他們也無權反對，只好散開爭取時間休息。

「沙塵暴？」戴緬恩聽到旁邊的彼達冷笑，「我看那輛貨車比我們的吉普車還要乾淨。」

戴緬恩這才注意到，那輛貨車看起來實在不像遇過沙塵暴襲擊的樣子。雖然他沒遇過，但在他想像中應該要再髒一些才像。

「醜話說在前面，要是你像老頭一樣被單獨使開，別指望我會去做回頭找人那種蠢事。你自己看著辦。」

「從沒指望過。」

兩人沒再說什麼，重新戴上防毒面具跳上吉普車。

沒多久高空的雲霧開始散去，光線進入這個黑盒似的環境。沙漠的清晨。

戴緬恩這才第一次見識到沙漠的真面目。萬里黃沙，以及隨著雲層退去而急速提升的氣溫。

鮑勃在筆記裡寫過，以前的人可以在沙漠靠滿天星斗辨別方向。但是因為氣候異變，入夜後雲霧會聚集在高空完全擋住星光和月光。現在只能靠太陽升起的方向，知道他們大概朝著東面前進。

筆記裡面說不定會有其他在沙漠定位的方法，可惜戴緬恩現在沒法偷偷拿出來看。

橫亙在亞格斯和奧曼加、格斐亞之間的沙漠非常遼闊。雖然在地圖上拉直線的話，三國邊界距離好像很近，但是在這個沙漠根本沒法用距離來估算移動速度。

這片沙漠有太多陷阱。

別的不說，光是肉眼難以辨認的流沙區域就曾經吞噬過無數人和車。再加上神出鬼沒的土鬼，商旅情願花上幾倍時間繞道也要走安全的路線。

吉普車跟著由阿漢駕駛的貨車在沙漠裡緩慢前進了半天，除了沙和遺跡，什麼都沒見到。

「車隊為了躲避土鬼，往東面轉去了。」

午飯時司機這麼告訴他們，跟車隊會合的時間可能要稍晚一點。那時候，戴緬恩已經有預感他們需要在沙漠露宿。

結果他們果然要在沙漠裡輪班守夜。

今天早上，也就是離開軍營三十多個小時後，阿漢總算承認他們「稍為有點走偏了路」。

司機信誓旦旦說他很熟沙漠，說這點偏差很普通。阿漢根據衛星的定位認為司機說的方向是正確的，他完全不覺得需要向沙漠部隊求援。

阿漢是打算讓大家渴死在沙漠嗎？但是他自己也在這裡，水盡糧絕的話他也會死在沙漠啊！戴緬恩想不通。

目前糧水還很充足，但是戴緬恩開始自發地節省食水。

他和同伴坐在吉普車上悶烤了一天，到黃昏仍然一無所獲。在太陽快下山之前他們抵達了一個小型的遺跡。司機說他們最好預備在這裡過夜。

風化到只剩下鋼鐵骨格的多層建築物就像巨大的兒童遊樂爬架。幸好旁邊有一個水泥建築可以擋住風沙當作營地。它應該是某幢房子的頂層，下面都埋在沙裡了。

要不是太疲累，說不定戴緬恩會注意到他們不用怎麼清理就能在地板躺下是個大問題。但是當他鑽進睡袋裡時已經無法多想，眼皮已經撐不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隱約聽到一些聲音。已經到他起來守夜了嗎？可是排在他之前的謝特林應該會叫醒他才對……

戴緬恩迷迷糊糊地勉強睜開眼，立即在微弱的提燈光線下看到一對驚恐的眼睛，那是謝特林的。

站在入口的謝特林瞪大眼看著他，滿臉冷汗，卻沒法說話也沒法動彈。謝特林背後有另一個黑影，正用匕首架著他的頸項，拿他的身體當護盾。

有獸角的面具、腫脹的四肢……是土鬼！

大家都沉沉地睡著了，居然沒有人發現土鬼已經來到他們身邊！

戴緬恩反射作用就要抓起手邊的槍，但對方將匕首貼上謝特林喉嚨當作警告，戴緬恩只能住手。

可是太遲了，戴緬恩的動作已經弄醒了身邊的士兵，那人一睜眼看到土鬼，在注意到人質之前就大叫了起來。

「是土、土鬼！」

就像水滴掉進油窩炸開一樣，所有人都驚醒了。士兵們抓起睡不離身的武器跳起來，那個土鬼立即抓住謝特林逃到外面。

大家一窩蜂湧出去，才驚覺他們早已被包圍。土鬼大約有二十人，在黑暗中格外像奇形怪狀的鬼魅。他們像勤勞的螞蟻一樣，正把貨車上的貨物搬到他們的改裝汽車上。

土鬼一看到士兵衝出來，紛紛丟下貨物拿起槍。而這一輪負責守夜的三名士兵，則早就被土鬼脅持住了。

「天殺的他們從哪裡冒出來的？」

「他們在搬我們的東西！」

「來啊！我要殺光你們這些變型怪物替阿當報仇！」

士兵們睡意全消，舉著槍向土鬼們大聲威嚇。而土鬼們也緊緊抓住人質，朝士兵高聲叫喊著沒人聽得懂的說話。

雙方加起來兩打以上的槍枝互相指著對方，一觸即發。但土鬼的人數比他們多，戴緬恩感到自己已經被數個槍口瞄準，而他根本不知道應該瞄準誰。最後他只好瞄準那個脅持住謝特林的混蛋。

「閉嘴！」

阿漢怒吼一聲，雙方這才安靜下來。

戴緬恩來不及留意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和司機沒睡在屋內。阿漢望向土鬼們和人質，嘆了口氣然後垂下槍。

「別傷害他們，貨物隨你們搬。」

「隊長？」

大家都很驚訝他這個決定。

「不行！隊長！他們還是會殺光我們的！」

有人這麼叫了起來，上次與土鬼駁火的恐怖經歷還歷歷在目。

「閉嘴，還是你想馬上就看到同伴在我們面前腦袋搬家？垂下你們的槍。」

阿漢轉向土鬼們，指指貨物又指指人質。土鬼們似乎懂了他的意思。面具裝飾最誇張的那位，打了個手勢，土鬼們稍為再後退了些。緊繃的氣氛和緩下來，土鬼們又開始搬貨物。

土鬼們搬完了貨車上的貨物，居然轉去搬吉普車上的食水和糧食，這下子隊員們都再次舉槍，雙方又再次緊張對峙。

「喂！你們沒聽到我說的話嗎？讓他們搬！我們的兄弟還在他們手上。」阿漢再次下令。

「我們沒糧水怎麼活著離開沙漠？」彼達終於忍不住開口反對。

「我會有辦法。垂下槍！這是命令。」

「他們不會守信用！他們一定會殺光我們！」

其他人紛紛點頭認同。

「如果他們想殺死你們，當你們還在裡面睡得像小嬰兒一樣的時候，就可以把你們射成肉醬。你們這些菜鳥，想活久一點就學學怎麼看形勢。」

戴緬恩才不相信阿漢是顧慮謝特林等三人的性命，他只是一貫自私不想自己陷入駁火的危險吧？但是他的反應好像還是太淡定了，戴緬恩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土鬼們高聲說了什麼，可能是威脅要殺人吧。謝特林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結果士兵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土鬼搬走他們的糧水。

土鬼首領指著阿漢，打手勢要他走過去。阿漢走上前，土鬼向他說了一長串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土鬼話，指指貨車，又指指人質和士兵，然後又指向某個方向。

然後土鬼們就駕車離開了，脅持著人質的土鬼在最後。

「不、不！不要讓他們帶走我們！」謝特林等人絕望地慘叫。

戴緬恩他們想追上去，但阿漢阻止他們。土鬼們轉眼沒入黑夜的沙漠中，汽車聲音漸遠。

「你這狗娘養的！你就那麼賣掉他們三個？」

首先向阿漢發難的人居然是彼達，他竟然搶先在戴緬恩開口之前爆發。其他士兵也激動地包圍著阿漢。

「注意你的用詞！二等兵彼達！」阿漢粗暴地推開了彼達。

「等等……土鬼們又回來了！」

有人焦急地叫喊，大家立即舉起槍。但跑來的人影大叫：「別開槍！別開槍！」

原來是謝特林他們三人，他們從沙丘後拼命跑回來。

謝天謝地！大家鬆一口氣，伸出雙手擁抱他們。戴緬恩也拍了拍謝特林的肩，他還在發抖，口裡一直唸著「天啊，我以為死定了」之類。

「看到沒？」阿漢瞪了彼達一眼，舉起雙手，「大驚小怪！」

「隊長，你懂土鬼語言？」

有士兵敬畏地問。

「鬼才會懂。看他們樣子就知道他們只是想要財物罷了。」阿漢一臉得意。

「但他們帶走了我們的糧水！」戴緬恩說。

「這不用擔心，你們有我。」一直不知道躲在哪裡的司機終於現身了，「距離這裡兩小時車程，有一個沙漠商旅們共用的應急避難站。裡面有備用的糧水也有汽油。」

「你以為我們還能相信你？」彼達憤怒地說。

「那你們就不要信。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啊，去啊。我才他媽的不在乎。我會在那裡喝著清水等著看你們傻傻地踩入流沙。」司機冷笑，「也不想想要不是我帶路，你們可以活著在沙漠走了兩天？還指望你們保護哩，居然害我整批貨被搶！」

士兵們個個臉露慍色，但已成事實又沒法反駁。

「夠了，別一見到土鬼就嚇到撒尿。我們根本絲毫無損，只不過是丟失了一些備用糧水。收拾一下，我們朝避難站前進。」

「我們難道不應該跟紥馬伊報告一下嗎？」

「報告什麼？說你們有三個蠢材居然白痴到在守夜時讓土鬼抓住當人質，然後害我丟失了一車咖啡豆？」

阿漢啐了一口口水。

「我才是這裡作決定的人。如果在回到紥馬伊之前再讓我聽到你們兩個麻煩鬼說半句話，我會讓你們後悔生在世上。明白沒？」

戴緬恩和彼達極不情願地答了聲是，阿漢這才走向貨車檢查損失。彼達咬牙切齒地回頭瞪了戴緬恩一眼，很不滿被阿漢將他和戴緬恩當成同類。

「對不起，我真的一直都張大眼睛監視，但實在不知道他們怎麼來到我身後！他們像鬼一樣完全沒有聲音……」

謝特林拚命向大家道歉，其實沒有人怪他們，只是現在大家士氣低落實在沒人想再談。

大伙無奈地收拾睡袋和土鬼遺下的少量物資。混亂過後，戴緬恩開始回想今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第二次遭遇土鬼搶劫，卻沒有交火也沒有人死亡。

所以他應該慶幸？也許阿漢是對的，反正財物損失又不是他們的，至少沒有人傷亡。

可是上次那些土鬼不只搶貨，還特地留下來殘酷地射殺士兵。難道土鬼也有特別凶殘和比較溫和的分別？不過這些土鬼在沙漠中心搶走他們的糧水也沒友好到哪裡。

有可能是阿漢跟土鬼們串通嗎？但如果阿漢有本事跟土鬼交往，他應該早就升官了吧？

土鬼、鮑勃、阿漢……這些事之間似乎有某種關聯。戴緬恩越來越在意，卻沒有頭緒。進入沙漠後他就沒好好睡過，難怪緊張過後他現在頭昏腦脹。

這一切就跟這個沙漠一樣，令人迷惑、不解、神秘又危機四伏。對一個鄉下小子來說明明遙不可及，但戴緬恩卻在連自己都不明白的狀況下被困在其中，不知何去何從。

原作 : 劉斯傑

小說作者 : 佩格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