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訓練營受訓的時候，長官們都喜歡在三更半夜突然吹哨點名，把新兵從床上踢起來操體能。理由當然是為了訓練他們適應突發狀況，學習順服嚴明的紀律，順便惡整他們。其實原因是哪個已經不重要，反正士兵就是要服從上級的任何要求，這是軍隊的金科玉律。

清晨四點天還沒亮，中士突然吹哨緊急集合，大家都見慣不怪地立即起床整備好衝到集合點。

遭遇土鬼伏擊已經是一週前的事。輕傷的兩員已經帶傷復職，而從後備部隊抽調來填補傷亡的菜鳥也只來了三人，分隊仍未完整。戴緬恩的隊友雖然還是會打鬧說笑，但感覺有什麼不同了。就連彼達那個半吊子的少爺兵，越發囂張和不在乎的語氣，更顯得像是要迴避和掩飾什麼話題。

從酒吧回來後，就再沒有人提起過那天的事，沒有人提起過離開的人。

但是戴緬恩肯定，當中士今晚吹哨的時候，每個人心裡都在想同一件事情。他看大家的表情就知道了。

突如其來被召集出擊一定沒什麼好事。這次會是誰不走運？會不會是自己最後一次出擊？

「是土鬼吧？真可惡，就不能等太陽昇起後再來啊？」

昨天才報到的新人故作輕鬆地聳肩，但沒有人回應他，連彼達都擠不出半句冷嘲熱諷。新隊員自討沒趣地咕嚕了兩聲。

他完全沒概念這隊伍發生了什麼事吧。戴緬恩同情地想。

對方讓他想起那天出發的時候。是的，每個士兵出任務時都知道會有生命危險，都會緊張。但真正看到同伴在身邊中彈倒下，僵硬的身體被裝入屍袋運走……那是可以觸摸、可以嗅到氣味的死亡。它粉碎了一切英勇陣亡的幻想，死亡就只是那麼突如其來、無意義、報表上的一個數字。它的黑影如今籠罩著上次行動歸來的生還者，揮之不去。

「鮑勃呢？」

阿漢看到集合的隊員少了一人，才剛開口問，老兵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

「抱歉長官，腿不聽話。」

這還是鮑勃第一次遲到，戴緬恩有點擔心他的健康狀況，也擔心阿漢中士會趁機懲罰或訓斥鮑勃。但是出乎戴緬恩意料，阿漢中士只是看了他一眼，居然沒有為難他再說什麼。

阿漢中士沒有說明任務內容，只是給了一個目的地座標，然後命令大家上車。大家隨即戴上防毒面具跳上吉普車，在黑夜的雨中離開軍營。

「我們要去哪裡？」另一個新人發問。

「紥馬伊的郊區。」

戴緬恩低聲回答。事實上那位置已經相當接近邊境，這也加深了大家的不安。

這個答案並沒能讓新人滿意，因為他實際上問的是他們到底去那裡做什麼，這也是此刻大家的疑問，以及沉默的原因。

「這是正常的嗎？」

新人不滿地抱怨。戴緬恩不知道他是指這種對新來者的冷淡，還是沒被告知行動內容的深夜出動。反正都一樣不自然。在軍隊中，戴緬恩已經開始有點搞不懂正常的定義了。

仍然沒有人回答那個新人，他慍怒的聲音從通訊器中傳來：

「兄弟，我的同胞在你們眼中或者都是跟土鬼沒兩樣的骯髒難民，但我在離開自己的家鄉之前，是個中學教師。我以為你們至少可以把我當作文明人看待。」

只要穿上全套軍服，不管是誰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只剩下他濃烈的口音跟其他人不同。但是在軍營裡，即使他不開口，大家還是馬上就能分辦出他不是「同胞」。外來人身上總是帶著點什麼不同的感覺。

亞格斯的國土是少數在「灰色夏季」後受污染較輕微的地區。當其他地區陷入連場戰亂的時候，逃離家園的難民們，首選的目的地都是他們眼中的「世外桃園」亞格斯。

對於在亞格斯誕生的戴緬恩來說，世外桃園不過是這些外國人一廂情願的想像。污染是全球性的災難，亞格斯也無法避免。真正有著鳥語花香和清新空氣的世外桃園只存在於過去，舊歷史中的世界，保留在舊影片舊照片中的夢幻樂土。

但無論如何，亞格斯還是吸引了大量難民。亞格斯雖然以農業為主，但機械化大幅減輕了耕種所需的人手，反而是軍隊更需要人力。奧曼加不斷擴充和強化軍隊，使得亞格斯也必須維持相當的士兵數目。

因此，除了國民的義務兵役，前總統艾爾達曼（Aldaman）還推出以參軍換取公民資格的計劃，吸引難民加入軍隊。戴緬恩聽說他們總是會被指派往最危險最不受歡迎的崗位，但是很多無處容身的難民還是踴躍地加入軍隊。眼前的士兵原來就是其中一員。

「噢是嗎？你期待什麼模範答案？請用一百字定義「正常」，老師。」

彼達終於忍不住對他嘲諷，這次其他人都跟著發出不屑的冷笑。在這狀況挑起歧視難民的紛爭實在不是什麼聰明之舉。戴緬恩懷疑那位教師在面具下的臉一定漲紅了，事實上戴緬恩看到他的拳頭已經握得很緊。

「別在。沒人關心你的愚蠢口音，我們只關心……接下來的會遇到的敵人。」另一位隊員淡然地說。

然後大家沉默了。這次緊繃的氣氛終於感染到新來的士兵。

戴緬恩心想，只不過是經歷過一次生死戰鬥，就已經讓他們和新兵有所分別。明明大家都一樣是菜鳥，但的確就是有什麼不同了。

當然，鮑勃和阿漢中士是例外，他們面對任何狀況都泰然自若。戴緬恩不禁猜想老兵到底這輩子出動了多少次，經歷過多少次這種緊張。到底要出動多少次之後，才能克服這種「可能沒法回來」的恐懼？

戴緬恩抬頭望天，天空的黑色變為灰色，天還沒亮。可是……他張開手掌，再沒有水滴落在軍用手套上。

「雨停了。」

有人喃喃自語，沒有人回應。連續下了一個月以上的雨終於停止，大家明明期待已久。戴緬恩以為自己應該會感到快慰，但是他現在居然沒有半點愉悅的感覺。他發現其他人也一樣。

吉普車抵達目的地。這裡又是另一個廢墟，只是建築物相對比較完整，偶然還能看到三、四層高的建築物，幾乎完好地保留下來……至少從正面看來是這樣。

但是這裡太接近邊境，距離現在紥馬伊的商店街區和軍營都太遠，所以渺無人煙。

中士把士兵們從吉普車上趕下來，然後要他們交出所有彈藥。

「我們接到一個請求。有一輛運送牲口的貨車走失了一隻貨物，我們要把牠抓回來。那畜牲很昂貴，你們都給我換上這些麻醉子彈。」

聽到這個荒謬的任務，士兵們都很愕然。三更半夜把大家趕到邊境居然是為了抓牲口？但不管內心有多麼想罵髒話，知道不需要面對土鬼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最好以後都是這種無聊白痴的任務。已經沒有人有半絲想要呈英雄的想法，至少戴緬恩就不想。

「我甚至不知道我們有出口活牲口。」心情放鬆，彼達的嘴巴也跟著放鬆了：「我們的逃脫大師是什麼東西？豬？牛？羊？」

阿漢中士別有用心地冷笑。

「是寵物，是條名種獵犬。有錢人願意為這條狗付出大把鈔票。」

隊長要求大家連後備彈匣都交出來，戴緬恩不禁有點遲疑。

「這裡很接近邊境……」

他忍不住自言自語。萬一剛巧遇上土鬼，身上連半顆實彈都沒有，令人難以安心。

「別這麼膽小，土鬼還在他們的巢穴睡覺。」阿漢直接從戴緬恩手上拿走彈匣，「那條狗很名貴，物主可不想我們不小心射傷牠。」

老兵什麼都沒說，聽命交出彈匣。於是其他人也交出彈匣換上沒有殺傷力的麻醉彈。

中士把大家分成兩人一組去不同地區尋找，戴緬恩和新來的難民教師一組。最後剩下老兵鮑勃。

「我會和老頭子一起行動。這片遺跡很大，可能無法保持通訊。總之三小時後回來集合。」中士舉起步槍上彈後下令，「現在，去狩獵吧。」

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勁。戴緬恩覺得整件事很古怪。阿漢隊長顯然不喜歡鮑勃，為什麼還偏要跟他一起行動？

「請問隊長，那是一條怎樣的狗？有照片嗎？」

「大狗……白毛的大狗。類似那樣的。難道還要我告訴你一條狗有四條腿一條尾？」

於是沒有人敢再多問一句。戴緬恩擔心地回頭望向老兵，但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老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和中士一起離開了。

戴緬恩那組被要求到最東面，隊長他們似乎往西面走去。戴緬恩和新人沿著狀況還算良好的小路前進，沒多久已經完全看不到其他隊員的蹤影。

即使不是戰鬥任務，但在黑暗中靠著手電筒在陌生的地方前進，仍然算不上是可以放鬆心情的散步。戴緬恩發現天空的深灰漸漸變成淺灰，天亮前的黑夜不明也不暗，讓一切看來都像幻象般不現實。手電筒不時在廢墟中照出很多奇怪的晃動影子，結果都只是虛驚一場。

「前線的工作跟我想像的差很遠。」

也許因為只剩下兩人，新兵又忍不住咕嚕。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收到這種命令。」

「所以我覺得奇怪是正常的？」

「大家都覺得不正常，但是只要不用面對土鬼就好。」

「那些畸形人真的那麼恐怖嗎？」

「我們上次出動遇到他們，然後就空出了一半的座位。」

戴緬恩嘗試用淡定的口吻說明，成功嚇得對方停下了腳步。現在他真有幾分當上前輩的感覺了，在某方面超前比自己年長的人有種莫名的成就感。

「ＯＫ，這就是大家那麼緊張的原因。這我懂。當我們家鄉被奧曼加入侵時，大家都害怕下個死的就是自己。我也親眼看著自己的親戚被處決。」

原教師嘆了口氣。戴緬恩為自己剛才閃過的想法感到羞愧，原來相比之下，自己的遭遇還是不算什麼。

附近突然傳來「沙──」的摩擦聲音。兩人急忙舉槍指向聲音來源。手電筒照見一棵跟磚牆融為一體的老樹，一頭大烏鴉飛出，積在樹葉上的雨水跟著傾倒地面。然後又回歸寧靜。

兩人鬆一口氣垂下槍枝。

「寵物狗，人都吃不飽了還能養狗，這世界真有趣。狗比我們這些難民更受歡迎。」教師自嘲地說。

「我們要逐幢建築物進去看看嗎？」

戴緬恩環視四周，附近可以給動物避雨的地方很多。但現在停雨了，牠們有可能到任何地方。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教師打開小隊的通訊，「隊長，至少可以告訴我們那是格雷伊獵犬（Greyhound）還是金毛尋回犬（Golden retriever）吧？……隊長？」

但是通訊只傳來如雨聲一般的沙沙雜訊。

戴緬恩的不安感更加強烈了。

原作 : 刘斯杰

小说作者 : 佩格雷